有一天,堂弟來電,吩咐我不要出門,說祖母要來找我。我有點奇怪,祖母年屆九十,身虛體弱,行動不便,有何事要勞動她老人家?況且已有三兩次來電欲找我,我都不在,又沒道明來意,心裡胡亂瞎猜,未免有點納悶。
不久,一位堂弟以客貨車載祖母到來,曾經缠足的她,步履蹣跚,手持拐杖,由堂弟扶持。我於心不忍,有事我可找她,為何她偏要來找我?
在她乾枯的臉上,散佈著黑色的老人斑,皺紋縱橫,眼眶深陷,但流露一絲仁慈的祥光。她微微顫動嘴唇,似有千言萬語欲傾訴,然而聲已沙啞,滴滴答答,難以表達。突然她從擊在腰部銀褲帶的一個古老繡花荷包,掏出一個紅包要給我,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,一時令我愕然。
看來紅包相當豐厚,但無緣無故,我那裡敢拿?推辭一陣,她堅持這是代表她的心願,給我祝福立業,叫我萬勿拒絕,一定要收下。即是她的心意,我不敢違拗,恭敬不如從命,只好收下紅包,但總是感到別扭,很不自在。過後我拆開紅包,共有一千大元,原來她來找我,就是為了給紅包,我還以為有何事相求。
收下紅包,不勝感概。我正處盛年,一向自立更生,雖然一生勞勞役役,而今生活略可安裕,作為子孫本應盡報養之恩,為何還要老祖母的紅包?況且我是長子長孫,又沒什么喜慶可賀,為何無端端偏要給我紅包?令我迷惑不解。
祖母已屆暮年,日薄西山,由於家族龐大,親友眾多,探望祖母的人也多。尤其是新年期間,每日親友來訪絡繹不絕,作為子孫的,都會奉獻紅包向她祝福添壽。可是她都會把紅包原封奉還,她說老了,金錢對她無用,故回敬子孫,祝福子孫事業昌盛進步。
這次她執意要給我紅包,我諸多猜測,可能跟三十年前的一件往事有關。
那時,我唸高一,因為經濟拮据,拖欠了幾個月的學費,雖然每月學費僅12元,但我還是交不出。班主任已發出限時警告,假如再不交,則請我不要來上課。我猶如熱鍋上的螞蟻,心急如焚。一向性子硬,不肯屈膝求人的我,只好硬著頭皮,低顏向祖母求借。
她坐在雜貨店的櫃台處,我等待祖父不在,伺機向她開口。焉知,她竟回拒了我,失望之餘,茫然無助,原本打算停學,幸好同學們及時發動捐助,雪中送炭,才渡過難關。
我是家族中第一個進入中學的幸運兒,而父親成家後已是熟了的瓜要離開蔓子,獨立生活。可能是父親不爭氣,又身染痼疾,導至祖父對我有偏見,受到歧視。仁慈的祖母,可能懼怕祖父的淫威,不敢借錢給我,或許怕老虎借豬,有借無還。所以我不敢錯怪她,也不能怨天尤人,那是舊社會封建思想的遺毒,加上先輩們沒有受過教育,只能怪自己命運不好。
這件事,對祖母來說,可能她會比我更痛苦。數年後父親不幸,英年早逝,祖母不幸,也要上演一幕白頭人送黑頭人的悲劇。後來她曾偶爾透露,本應支助我這位長孫,但因迫於無奈……….。
這可能是一種痛苦的無奈,但我不須推測什麼原因,因當事人比任何人更明白什麼原因。有時與她交談,發現她的話中帶有愧疚之感,可能是這種痛苦的無奈,久蓄於她的心中。這雖是一件陳年舊事的憾事,為了不要讓她老人家傷感,我立即打岔,轉移話題。
事隔多年,祖母往生已十多年了,但我還是不時想起那個紅包。可能是祖母為了撫平內心的歉疚,不願抱憾終身,才執意給我紅包,以彌補她的心靈。
俗語說:渴時一滴如甘露,醉後添杯不如無。當時雖然三幾十元,卻可以改變我的一生命運。離校後,窮有窮幹,苦有苦幹,憑自己的努力,突破困境,就如魯迅所說:“生命的路是要自己從荊棘中踏出來的”。財富與幸福不是等待別人賜給的,而是要自己創造的。
光明來自黑暗,幸福來自痛苦,從苦境中才能了解人生真諦。此時,一千元對我來說,已起不了作用。但為了尊重她老人家的心意,只好接受她的紅包,讓她得到寬慰,但也令我憑空增添一份惆悵,怎可使用老祖母的錢財?於是,只好把它用作慈善,捐給文教團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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