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4月11日 星期五

每逢七月倍思親


農曆七月的中元節,俗稱鬼節,也叫普渡,或孝親節,各社區舉行盂蘭勝會,風氣越來越盛,祭品也越豐富,三牲五穀,應有盡有,祭拜孤魂野鬼好兄弟;還有酬神演戲,勁歌熱舞,祈求國泰民安,豐衣足食,也象徵繁榮進步,歌舞昇平,使陰森的七月,成為普天同慶的孝思佳節。
當時,甲洞這個彈丸之地,每年農曆七月十八至二十日,一連三天,在橫街都有舉行普渡。當時我住在橫街,每年都有機會觀賞這項盛會。普渡過後次日下午,舉辦團體就把豬羊雞鴨及各種祭品,煮成菜餚,設席招待工作人員及信士。
1966年七月廿一日,正是普渡過後的次日,依例又是在我家前面搭棚擺席,我自然成了桌上客。才出了三道菜,二嬸氣急敗壞地跑來,大聲對我嚷道:“你爸爸死了!”
一聲霹靂,猶如雷擊,令我怔住,驚嚇的說不出話來。我立即離席,游目四顧,看到外面有一位瘦骨嶙峋,穿著黑褐色布衣的老人,步履蹣跚,正在指手劃腳,與叔叔們交談。我一看,猜他是父親的道友,特地從吉隆坡乘坐巴士趕來報告噩耗的。
我箭步上前,急欲了解真相,他卻有氣無力地說,父親是倒在一條後巷。我異常冷靜,但實在不能置信,父親中午剛回家,飯後照例必定要搭巴士到吉隆坡的秋傑律,還不到兩個時辰,怎麼突然橫死在後巷?
我們匆匆趕到中央醫院的太平間,我不知從那裡來的勇氣,把驗屍房的箱櫃一格一格拉出來看,終於看到了父親安祥地躺臥………..。
大家都在猜測,父親是去注射嗎啡,一定是中毒暴斃,有關黑市毒販,怕惹麻煩,把心一橫,就把父親丟棄後巷。我心中陣陣悲痛,可憐的父親,淚眼問他他不語,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遽然而去!
父親終年才46歲,應是風華正茂的壯年,可是他卻被生活和病痛折磨到不成人形,乾癟枯槁,虛弱無神,帶著喘咳,需靠嗎啡,混雜藥物,以延續脆弱的生命。身為長子的我,最感到悲痛與歉疚的是父親身染重疾,卻得不到應有的醫治,反而長期帶病馳騁在生活的疆場,至到最後倒下為止。
為了逃避苦難,父親幼年南來,在礦場當過童工,幹的是粗重的勞作。後來積勞成疾,就以鴉片止痛,豈知竟因此上癮,染上抽鴉片的惡習,同時煙癮很重,給媽媽和家庭帶來無窮的哀傷。
父親每天以腳車載一籮豬肉到怡保律去兜售,來回十多里。中午回來後,鴉片煙館就成了他寄宿之家。後來病情愈重,鴉片已無法解癮,父親竟注射嗎啡,更是悲苦。
當時生意,僅能賺取蠅頭小利,父親微薄的收入,不足於應付他長期的藥物和毒癮的開銷,以致債台高築,欠下祖父很多肉債,連累我們也常受祖父的苛責,母親更是飽受委曲。看到父親骨瘦如柴,還要耗氣力,踏腳車,載豬肉,搖搖晃晃,日曬雨淋,我的內心猶如刀割,悲痛不已。無可奈何,自己年小,除了平日替他磨刀,燒水刮毛,或做些比較勝任的工作,在營謀上就不能幫他什麼。
中學十五六歲時,雖我身材也是瘦小,但我決定替父親載肉。每天清晨,我穿著潔白的校服,就以父親的老爺腳車,把豬肉載到數英里外的怡保律檔口,父親則搭巴士到巴剎等我,我才乘巴士去吉隆坡,然後再轉車去學校。
有一次豪雨成災,礦湖泥水滾滾而來,公路浸水盈尺,只能下車,水的衝力,幾乎要把腳車推倒。我深怕萬一跌倒,豬肉刀具被水沖走,損失慘重,就緊緊抱住竹籮,在水中如作困獸之鬥,另一手則抓緊車頭,戰戰兢兢,緩緩推行,白鞋成了泥鞋,校服也沾污了。到高三那年,因為學校改制,只好轉到下午的獨中上課,我才有更多時間幫助父親,到了十一點,才趕快回家準備上課。中午過後,父親才在炎日下,氣喘喘地踏著腳車回家。因此,只有星期日或假期,我才能全力幫父親,我騎腳車到各據點或沿門挨戶;父親遠則搭巴士,近則步行,亦步亦趨,父子相隨,我騎腳車他切肉。
看到父親可憐的處境,我真不忍心要繼續讀書。高一那年,幾乎輟學,後來總算度過難關。畢業後,我可以全力協助父親經營買賣,他不必再騎腳車,我也感到一絲欣慰。我們都渴望父親卸下擔子,並進院治療。可是父親執意不肯,每天一定要按時去注射嗎啡,晚上十時過後才回家。
天天跟隨父親,減輕了他的勞苦,而我卻發現夜晚盜汗,健康似乎出了問題。檢查之下,竟然感染了初期肺病,令我愴然暗驚,深恐步上父親的後塵。經過一年的治療,幸告痊癒,但為了生活,我天天還得陪伴父親。自此,廁身市井,繼承父業,當了20年的屠夫。
我對父親早有心裡準備,只是我們做子女的,力不從心,沒有盡到孝道,使一個身患重病的父親,要帶著滿身的疾苦,提早結束悲苦的生命,留下無言的控訴。
父親雖然來不及半言片語的交待,但是我一定要負起兄長的責任,把一群幼小弟妹在困境中扶養起來。如今,彈指三十八年,弟妹們都已成家立業,也有美好生活,但是風樹興悲,子欲養而親不待。憶往昔,淚暗滴,尤其是每年的農曆七月,更令我想起父親,愧無以報,遺恨綿綿。
1997年的七月忌日,我撰寫一首新詩,決定以四分之一版的長形版位,在商報刊登廣告,追思悼念,以慰父親在天之靈。特錄如下:

您從憂患中來,
從苦難中去。
上蒼賜您生命,
卻令您受盡憂患與苦難!

您那乾癟的臉龐,
顯示您,
飽嚐了無數的凜冽風霜。
您那深邃的眼眶,
藏著對現實的無奈與沮喪。
生活的鞭子,
抽打在您那孱弱的身上,
迫您抱疾馳騁在生活的疆場。

您默默的承受這一切,
這一切您無所怨,
這一切您也無所訴,
帶著滿身的折磨與創傷,
像鴻毛般的消失了,
消失了!

您是舊時代的被犧牲者,
不怨世態炎涼,
只恨親情無綱,
但您的恩情重於泰山!

您已漸行漸遠,
遠離了我們,
可是您的音容宛在,
我們卻因圖報無方,
圖報無方空餘恨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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